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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书读完了》|贾行家解读

关于作者

金克木(1912-2000),当代著名学者。祖籍安徽寿县,先后任教于湖南省立桃源女子中学和湖南大学、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。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教授。通晓多种语言,学贯中西,是北京大学“未名四老”之一。

关于本书

金克木是一代学术大家,读书与治学极广博又精深,让后代学者叹为观止。他的著作出版种类繁多,经后人整理,从他出版著作中精选可有关读书治学方法的文章50余篇,集结为《书读完了》。

核心内容

本书思想核心是:本书讲的是通才学者金克木的读书方法。说“书读完了”,其实是说要先建立必读书系统。该先读的书是:知识有系统结构,必读书的特征是既不依附于其他书,又是整个系统的知识基础。把中外文化中的这类书通读之后,就可以说是“书读完了”。中外文化都有两套体系,一套是偏重逻格斯的道,也就是理性的知识。另一套是非逻格斯的道,也就是非理性的、潜在意识活跃的范畴,主要是宗教和神学。按照这个标准,金克木还开列了佛教经典的必读书目。

其次,我们说了金克木的读书方法。第一种是观其大略,也就是先整体判断书的格局和价值再读。第二种是用解密推理的方法,读出字里行间的含义。读书的动力来自于人的好奇心,人们通过获取知识,来增加与外部世界的联系。

前言

你好,欢迎每天听本书,今天我为你解读的这本书的名字是《书读完了》——这话的口气可有点儿大,谁敢这么说呢?

如果中国学者里,有三五个人够资格,就很可能包括本书作者:当代著名学者、北京大学东方语言系教授金克木。他不仅精通英、法、德语和拉丁语,还通晓古印度的梵文。1960年,他和季羡林一起创办了北大梵文巴利文专业。季羡林的弟子钱文忠教授说:他上这个专业时,金克木已经不亲自授课了。学生想知道这位祖师爷的功夫,就请老师播放了一段他诵读梵文的录音。梵文是种“死语言”,学生们在朗读时,觉得这真是全世界最难听的语言。结果,金克木的朗读却如同水银泻地,起伏跌宕,神秘苍茫,让大家领教了为什么印度人说梵文是神的语言。钱文忠说,不久,全班的一半学生就提出来转系,很可能是受了打击:再怎么学,也没法把梵文学到金克木这种程度。

金克木是印度学专家。但读者们经常忘记他的本专业,只记得他是位兴趣广泛的思想家、一个“通人”。通人是中国古代对读书人的最高赞誉,就是整合了古今中外的知识之后,对各种现实问题,都能理解形成敏锐的洞察和深刻的思辨。金克木在世时,论研究视野,谁也没有他广阔:除了语言学和中外文化比较,他上至天文,下至地理,文史哲经、古今中外、自然人文,无所不谈。他于2000年去世,享年89岁,当时的很多学人都感慨:如今的学术分科越来越细,中国很难再有这样的“通人”了。

不过,“书读完了”这句话,也不是金克木说的,而是来自一件逸闻,我马上会说到。金克木是借这个题目,告诉读者:某种意义来说,书确实可以读完,而且人人都能做到。就看你读什么书、用什么方法。这也正是我在本期音频里要为你说到的两大类问题。

第一类问题是:什么叫“书读完了”,这话的依据是什么?背后的原理又是什么?

第二类问题是:同样读书,为什么金克木被称为通人,他用的是什么方法?另外,很多人担心,读书多了,会和真实生活脱节,那么,该怎么处理读书和现实的关系?

第一部分

咱们就来从第一个话题说起:书真的能读完吗?

先来说这句话的出处吧。历史学家陈寅恪回忆,他年轻时曾见过一个老学者夏曾佑,夏曾佑对他说:“你能读外国书很好。可惜我只能读中国书,都读完了,没得读了。”陈寅恪很惊讶,怀疑对方糊涂了。中国的典籍汗牛充栋,怎么可能读完呢?直到陈寅恪老了,才发现当年那句话有道理:中国古书确实能读完,较为重要的只不过几十种而已。不过,陈寅恪说的到底是哪几十种,今天无从查考了。

金克木说,很显然,陈寅恪和夏曾佑看出来中国古书之间存在的联系。中国传统经典是一个大的系统结构,有一些书是绝大部分书的基础。离了这些书,其他书就无所依附。这就像从《红楼梦》的本文中,产生了各种批注本和续作,又发展出庞大的“红学”体系,但读后面的书,前提是要读原著。对中国传统文化体系来说,必读书的特点是:它们不依附于其他书,而且还是阅读其他书的基础。如果按这个标准来看,不止中国文化可以读完,西方文化也可以读完。

我们先说中国古书的头绪是什么。首先要读的是古代文人从小要背的书,他们的思想和话语体系,是从这个知识系统里来的,不读就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。这里我得多说几句:其实,除了专注于学术的大儒,多数古代读书人的阅读量,连那几十种古代典籍都达不到。他们的阅读是围绕科举建立的。背的最熟的是朱熹注的《四书》,因为考试题从里面出。最常看的书叫“试录闱墨”,也就是八股文试卷的范本。考试不大涉及的就不好说了。明清很多两榜出身的文官,对《尚书》和《礼记》都不太熟悉,更不要说诸子百家和历史了。

所以说,你要是读完下面这些书,对传统文化的了解程度,起码超过清代的举人,这些书是:《易经》《诗经》《尚书》《春秋左传》《礼记》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荀子》《老子》《庄子》。不先读这十部书的话,读古代小说戏剧、包括鲁迅的杂文,都会有不明白的地方。

刚才这第一波,是进入中国传统文化的知识基础。如果读历史,必读书是《史记》《资治通鉴》《续资治通鉴》这三部,另外还有一部《文献通考》,它是宋元时代编纂的古代政治制度通史,可以和《资治通鉴》相辅相成。如果读文学类书籍,首先要读的,是南朝梁武帝长子萧统编选的《昭明文选》。读这套书,可以对从屈原到唐代以前文学形成整体印象。

这里我要插一句,介绍一下本书的来历。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,金克木在二十年里,陆续写过很多篇文章谈如何读书治学。这本书是对这类文章的汇总整理。他写这些文章的一个目的,是为了向年轻人传授读书方法。他提醒读者:这并不是提倡读经和复古,读这些书用不着咬文嚼字,死抠字句,只要做一般了解就可以。这些书里,除了《易经》《老子》,都有故事性、趣味性。加了注解之后,中学生就可以读懂,而且也不是都得看,太专业的篇目或者枯燥的内容,可以滑过去。把这些书通读一遍,其实用不了太长时间。

同样道理,西方文化也有基础必读书。首先要读的是《圣经》,没有《圣经》知识,几乎读不懂西方公元以后大部分的书,包括那些反宗教的或不涉及宗教内容的书。这就像了解阿拉伯文化,基础必读书当然得包括《古兰经》。另外,就是《圣经》出现之前,古希腊、古罗马时代的经典,比如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。需要把它们和《圣经》对照阅读,因为这些书在《圣经》之后经过了重新整理。

你可能要说了:“咳,这不就是最基本的必读书单吗!哪套经典丛书不是这些呢?”别着急,我们的话题才刚刚开始。接下来,我们要说的是:这些必读书有什么样的深层次联系?这种联系,才是这张书单的奥妙所在。

开始之前,我们再来说个小轶事:当年,蔡元培在北大创办哲学系时,请了一位老学者讲课。讲了一年才讲到周公。冯友兰当时是系里的学生,金克木就问他“周朝以前哪有那么多可讲的?”冯友兰说那位老先生是从伏羲画八卦开始讲,光《易经》就讲了一年。照这个方法,要是讲完诸子,还不知道得多少年。于是,蔡元培请了年轻的“海归”胡适来讲。胡适的那本《中国哲学史》上卷,现在看很正常,因为它成了后来的学术传统。但在当时,这是石破天惊的结构。它用系统的学术史视角,打通了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的壁垒。这就是能不能看清深层次联系和关键性问题的区别。

金克木认为,要看清知识传统的内在联系,就要回到书籍形成的初期。各种文明的早期文献,肯定是出自掌握文字知识的人之手。在各大古代文明中,知识阶层的生活方式不同,思考问题的方式都不同,也就形成不同的风格。比如,古希腊的城邦政治,产生了相对自主的智者群体,所以他们能专注地思考“认识自己”这类课题。中世纪的欧洲处于政教合一,有一段时间,所有的识字者都在修道院,他们考虑和所书写,当然就以神学问题为主。金克木发现:古印度的识字者也是专注于宗教的,但表现和西方不同。在古印度,识字的人是婆罗门或者出家的沙门,他们靠施主供养,和政治关系不大。他们到了老年,会进入森林或者移居到恒河边上修行,所以也不大关心现世问题。

和这些文明相比,古代中国知识阶层的突出特点,就是和政治联系紧密。从巫术时代开始,识字的巫师就和政治首领关系密切。这一点,我们也有体会:在王朝时期,多数文人思考的,也是政治命题。所以说,读完几部早期儒家经典之后,很多后来的书确实可以不读。因为他们说来说去,论证的东西都差不多,反而缺少先秦时代那种勃勃生气。

你要是觉得刚才说的内容太简单、太基本,下面就开始进入抽象了。

在寻找中外文化根源的过程里,金克木对接了一对基础概念:西方的逻格斯和中国的道。逻格斯是古希腊哲学和西方神学里的基本概念。在希腊语里,它有语言的含义。语言不只是表达思想的工具,它本身就是思想、行为。所以,逻格斯又有语言、思想、行为合一的意思。另外,有意义的语言,一定合乎理性法则。所以,逻格斯在古典哲学里有规律和原理的含义。《圣经·约翰福音》的第一句是“太初有道,道与神同在,道就是神。”原文中的“道”,就是希腊语里的逻格斯。

西方的“逻格斯”被翻译成了中文里的“道”,就让我们感到了某种相通之处:老子讲“道”,孔子也说“天下有道”。在中西方文化体系里,都有偏重逻格斯的“道”的传统。这种传统建立在语言思维之上,有理性的逻辑结构——逻辑这个词,也是从逻格斯里衍化而来的。

不过,金克木发现,这种传统既不是文明一开始就有,也不是唯一的。在中西方,同时都有另一类非逻格斯的道。也就是来自人类潜在意识、非理性的道。它不能准确用语言表达。

可以说,中西方文化并不是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”,而是各自存在两种不同的道。

我们先来说西方文化,为什么刚才说柏拉图是必读书?有一个重要原因:因为柏拉图的著作记载了苏格拉底的思想和言论。从苏格拉底开始,古希腊才确立理性的、逻格斯的道。比如,数学家毕达哥拉斯比苏格拉底早100年,身为哲学家和数学家,毕达哥拉斯应该最讲理性吧?其实他是个神秘主义者,把自己发现的勾股定理也看成出于神秘力量。金克木说,苏格拉底之前的很多希腊哲学家,思想方式都和印度佛经惊人相似,也就是说,是偏重于非逻格斯的。这种思想传统,在苏格拉底之后也没有消失。基督教信仰中很多东西,都不能用理性思维去解释,也不能完全用语言表达,就是因为属于非逻格斯的道。而且,这两种道也可以共存在一个人身上,比如牛顿就是一个虔诚的信徒。

中国的传统文化,也可以划分出逻格斯的道和非逻格斯的道这两种体系。金克木认为,产生自中国本土的经典中,都偏重于逻格斯。原因就是我们前面说的,中国古代文献的政治性都很强,追求集中性和全体性,是通过某种秩序,从全体落实到个体的。其中有六部最重要:就是《易经》《尚书》《春秋》《诗经》《论语》和《老子》,都在刚才的基础书单里。这六部书在逻格斯的结构性语言体系里,各有侧重:《易经》和《老子》是符号语言。《老子》虽然抨击当时的政治,但它提出来的是另一套政治见解和统治策略,也被汉、唐的皇家所推崇。《尚书》《春秋》代表的是官方语言。而《诗经》是官方和民间语言的艺术化结合,带有暗示性。

在中国传统文化里,偏重非逻格斯的道,几乎都是外来的。它们在中国语言里,也不叫道,而叫“法”,也就是佛法。佛法从汉代开始在西域流行,汉以后迅速扩展到中原,在思想质地上是从个体到全体,呈分散和无序状态,和中国原有的“道”是对立的。

金克木是国内研究佛学的权威专家之一,我们别错过机会,这里再追加一个问题:这些非逻格斯的道,也就是佛学经典,也能读完吗?金克木说:也能。很多人觉得佛经浩如烟海,主要还是不熟悉。佛经的总体体量并不算太大,在古代印度只是诸多宗教之一,也只代表印度社会文化的一方面。如果只以汉译本佛经来说,原文和译文还有很多交叉重复。去掉重复内容,以及一般人不需要了解的“仪轨”咒语部分,汉语佛经一共有四部4650卷,也就比中国的二十四史多一半左右。而且,按刚才的方法,可以先读其中的6部,下面列举一下:

第一部是《妙法莲华经》,它的思想中心是信仰。这部经讲说的是对佛法的信仰,不是讲佛法本身。既然说信仰属于非逻各斯,就是说不能分析,不能讲道理。第二部是《华严经》,它的思想中心是修行。仅有信仰还不是宗教,必须有修行。这部经记载了各种修行的法门和步骤。第三部是《入楞伽经》,前两部有对外宣传作用,这部属于内部高级读物,是神学中的哲学。第四部就是有名的《金刚经》,它是对话记录体,思想中心是“智慧”。这种智慧也是佛法特有的,是理性与非理性的统一,也就是逻各斯和非逻各斯的同一。第五部是《心经》,它是一篇短短的咒语体文章。思想中心是“秘密”,属于神秘主义。它还有音译本,按网络语来说,是谐音“空耳”版。第六部叫《维摩诘所说经》。是供非出家人读的,里面的故事和道理,普通人也能接受。

这么一说,让人望而生畏的佛经,也有了一个系统和了解途径。

第二部分

刚才的几个问题,是从“书读完了”这个话题开始的。实际讨论的是:中西方文化的知识基础是什么?判断依据又是什么?今天,这类宏观视角的意义更大:有了搜索引擎和人工智能算法,很多基础性研究可以不用人做了。我们需要记住的细节,不像以前那么多,可以通过以概念为单位的思考,提升思想的效率和质量。基础的学习能力不一定是“记得快”,而是知道“找什么”和“找来做什么用”。我们在读书时的困惑,也不再是“他为什么能记住”;而是“同一本书,为什么他就能读出不一样的东西”?

下面,我们就来说说第二部分内容:金克木为什么能读出不一样的东西,也就是他的读书方法。

关于金克木的自学能力,我再给你讲两件事。第一件是:金克木这位大学者,直到晚年填履历,学历一栏仍然只有“安徽寿县第一小学毕业”这一条。由于自幼庭贫,他上了一年中学就辍学,开始赚钱养家。他养家的方式,又是通过自学做编辑、当教员,从16岁开始,金克木在当地小学任教,之后从中学一直教到大学;从在湖南大学教外语,到去武汉大学教哲学,再到北大教梵文和印度学。

第二件事是:1939年,金克木27岁时,历史学家傅斯年送给他一本英文注解、拉丁文版的《高卢战记》。金克木看了一遍这本书附录里的拉丁文语法概要,就开始对着英文读拉丁文原文。他回忆这段经历时说“我一读就放不下了,一句一句地啃下去,越来兴趣越大,真是奇妙的语言,奇特的书”。把这本《高卢战记》看完,他的拉丁文就差不多学会了。他一直是学术界的怪杰,关于他的自学能力,有很多传说:有人说他在大学开法语课时还不会法语,只是比学生先自学了几节,也是教完了就会了。这其实是讹传。他朗读梵文也不是天才,而是在印度向婆罗门苦学了几年,一句一句学来的发音。

下面,咱们就来说金克木的两种读书方法。

第一种,他称为“格式塔”,这个名词是20世纪的一个心理学流派。“格式塔派”认为人类大脑的认知过程,是一个动态的整体。比如,婴儿辨别父母,不是单纯的条件反射,也不是靠分析特征,而是整体认知。这就像人对于美丑的认识,也不是依靠辨认五官细节,而是一看就形成印象。这个整体印象,并不等于局部的总和。读书也是这样,有经验的读者,尤其是在建立了刚才说的那种系统性认知之后,同样可以迅速对一本书做出整体判断,形成基本印象。这种方法,近似于诸葛亮读书的“观其大略”。也就是在短时间内,对书在知识体系里的定位,对全书的格局形成判断,能快速找到最有价值的部分。陶渊明所说的“好读书,不求甚解”,也可以理解成是领会主旨、不在细节上过分纠结。

第二种方法,他称为“福尔摩斯”解密法。金克木爱猜谜,喜欢看推理小说。读别人觉得枯燥的书时,也抱着解密心态,喜欢琢磨潜藏在字里行间的意思。这在中国传统的表述里,叫做“读书得间”,就是“当于无字处求之”,读出书本背后隐藏的含义。一本书讲的是什么,很重要,是怎么讲的,同样重要。这种方法的形式,就是先自己提出问题,再自己寻找答案。

就说我们最熟悉的《老子》吧,金克木也能用推理的方法,从字里行间读出不一样的东西来。

他先是列举了基本信息:《老子》开篇的“道可道”一章,一共有59个字。第一章去掉虚词,重复的字有道、名、无、有等10个。——这里我补充一下:《老子》有不同版本,金克木用的这个版本是以“道可道”开篇的。在马王堆出土的帛书版《老子》里,这一章出现在中间位置,文字也不完全一样。

我们就不说这段话的具体意思了,细分析的话,整个音频的时间也不够用。我们只说这段文字的表面线索。金克木提出的问题是:这些字为什么不断重复?

前面说过,《老子》是古代文化的符号密码。解密的切入点,就是同一个密码的出现频率。当时的书刻在简帛上,字体是大篆,人力物力成本都很高,用语一定要尽可能简洁。59个字里有10个字多次重复,那么,一定意义重大。

这一章的前面六句是工整的三对,比如第一句“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”。之后的两对句子,是前一句的继续推进。因为一环扣一环,所以才要不断重复。重复得频繁,说明思维的连贯性强,密度很大。另外,这六句之后的三句,是对之前的总结性陈述。这又说明什么特点呢?就是没有证明的过程,全部都是命题和结论。

从这种密度大、不讲逻辑的语言风格里,我们能读出什么潜在信息呢?就是老子的应用场景不是辩论,而是在小范围内,对自己的门徒讲话。也就是说,这本书是给特殊人群讲的哲学。在其他的场合和目的,文字思路就不会是这样。比如说,古罗马时代的那些著名演说词,演说者的目的,是让公民同意自己,所以就要使用逻辑论证和鼓动的话术。

《老子》代表了中国古代经典的主要特征:老师对门徒授课,再由学生把语录整理出来,留下来的都是纲领、语录。中国古书的另一种场景是游说君主,这类文章也同样不完全讲逻辑,会通过说段子、打比方,夸张和诡辩,让对方听得懂、愿意听。

读书解谜的一个常见方法,就是寻找文字背后的潜在关系,也就是人的潜台词。中国古书的一大特点,就是有丰富的潜台词。西方的语言学研究,习惯于把潜台词变成明确的语言。而中国人明白:潜台词就是潜台词,只可意会,不能说明。一旦变成明确文字,意思就会随之改变。这个道理并不玄,我们在社会交往里都有体会。潜台词说明白了,就成了《茶馆》里的“把那点意思,变成了不好意思”。

另外,读字里行间的含义,还需要联系其他的书。在《老子》里,道的对立面好像是“无道”。金克木说,其实,和《老子》中的道相对立的概念是“势”,也就是形势的势。在道家的另一部经典《列子》里,势是一种混沌的不可抗力。道是人可以认知和把握的,而势是无法认知、也讲不出什么道理来的。所以人为的努力往往事与愿违。你可能有印象,那个讲人改变自然的愚公移山故事,不正是出自《列子》吗?对了,这个故事来自《列子·汤问》一篇,它的本意就不是夸愚公坚持不懈。而是说愚公这种认不清自然的法子,笨到了让神都担心的地步——再说,神把山搬走了,不还是要堵别人家的大门口吗?

你看,金克木这种先“观其大略”、再细看字里行间的读书方法,是不是和我们的阅读不一样?

另外,他读书的动力也和一般学者不同。金克木觉得自己知识增长最快的时期,是年轻时在北大图书馆做职员。他当时抄下很多师生的借书条,当做自己的阅读索引。他回忆,当年读这些书,并不是想当大学者,而是出于单纯的好奇。照着学者的书单读书,就是想知道他们在想什么,在研究什么。金克木在这本《书读完了》里多次说到:教育是不可逆转的。好奇心是必须在儿童阶段培养的,定型了以后就再也难改了。高等教育只能进行增删,没法对好奇心做根本改变。关于我们提到的那些必读书目和读书方法,他还提醒说:青少年读书快,可以用“观其大略”的方法,把基础性的书都过一遍。不要被考试和作业压得太死,要保护好奇心。另外,读书的目的,是建立与外在世界的联系。人不止要读书,更要学会读人、读物。他读了一辈子书,也最会读书,还是觉得自己从人、从事物上学到的东西更多。通过读书建立的思考,也一定要返回到生活的具体问题上。

总结

好,关于这本《书读完了》,我们就介绍到这儿,总结一下:这本书讲的是通才学者金克木的读书方法。首先,我们说的是该先读什么书:知识有系统结构,必读书的特征是既不依附于其他书,又是整个系统的知识基础。把中外文化中的这类书通读之后,就可以说是“书读完了”。中外文化都有两套体系,一套是偏重逻格斯的道,也就是理性的知识。另一套是非逻格斯的道,也就是非理性的、潜在意识活跃的范畴,主要是宗教和神学。按照这个标准,金克木还开列了佛教经典的必读书目。

其次,我们说了金克木的读书方法。第一种是观其大略,也就是先整体判断书的格局和价值再读。第二种是用解密推理的方法,读出字里行间的含义。读书的动力来自于人的好奇心,人们通过获取知识,来增加与外部世界的联系。

撰稿、讲述:贾行家

脑图:摩西脑图工作室